地仙界浩瀚无垠,灵气强盛滋养万物,亦孕育无数玄奇秘境,各类洞天。
举凡地仙界的大型宗门,皆坐拥数量不少的洞天福地,作为宗门的底蕴根基所在。
太清宗作为人族正教魁首,其在洞天秘境方面的积累更是无比丰富。
有盛产矿石的洞天秘境,有生长灵药的,有繁育灵兽甚至灵虫的,在这万千洞天之外,尚有一类特殊存在,谓之“无极牢”。
无极牢非是天然福地,亦非先贤大能开辟。
它乃是由天地位面间自然滋生,尚未稳固的空间裂缝,经由修士无上法力引导、汇聚、积攒而成,是正在艰难孕育的新生洞天。
其内部天地法则混乱,空间脆弱不稳,灵气暴烈似沸,处置稍有不慎,一丝筑基修士的灵压,便可能引发连锁崩塌,使得这片孕育中的秘境雏形彻底湮灭于混沌虚无。
将犯下重罪的大乘修士打入无极牢,乃是太清宗对于大乘修士接近顶格的刑罚。
其残酷之处,非仅在于剥夺自由,更在于禁锢伟力,受刑者需以自身心神为锚点,法力为薪柴,在漫长岁月中,小心翼翼地梳理地火风水,引导这片不稳定的空间,向着稳固的洞天世界方向演化。
长久居于其中,却不得施展法力,以避免引起空间涟漪,对于具有移山填海之能的高境修士来说这无疑是一种酷刑。
此刻,在这方被命名为“霜寒界”的无极牢深处,一座初具雏形的秘境洞天正缓慢扩张着。
山川初具轮廓,河流奔腾不息,凡人村落星罗棋布于山野平原。
其中一座依山而建的普通村落里,一名身着粗布短褐的汉子正在田间劳作。
他动作朴实无华,甚至略显衰老迟滞,挥锄翻土的节奏与真正的老农别无二致。
汗水浸透了他的鬓角,古铜色的皮肤沾染泥土。唯有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万古冰川般的深邃与寂聊,正是被罚入此地已逾千载光阴的明河道君。
他收敛了自身移山填海的神通,吞吐日月的法力,将一身惊天动地的修为尽数锁于识海之内、经脉之中,只以凡人之躯感受这片新生天地的每一次律动。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神沉浸于这片正在艰难生长的世界法则之中。痛苦吗?
自然是痛苦的。
万载囚徒,画地为牢,但千年光阴,足以磨去最初的愤懑与不甘,明河道君潜静下心神来回首望去,却也能够明白掌教真人的良苦用心。
正教大宗的宗门法度,创建与维护艰难,但是要毁其威信却是不难的,自己又刚好撞在上面。
换作是自己在那个位置上,也未必便不会如此施为。
更何况在千年光阴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明河道君渐渐体悟到此番刑罚的另一种深意:
在极致的禁锢与脆弱中,感悟空间生灭、混沌演化的法理,对于自身道心亦是前所未有的抵砺。他的心神渐渐安宁,如古井深潭,波澜不惊。
然而,这一日的平静,被一道突兀降临的气息打破。
田间劳作的老农身影微微一顿,明河道君抬起头,目光穿透稀疏的篱笆,望向村口小径。
那里,空间无声裂开一道缝隙,一道清癯挺拔的身影从中迈步而出,道袍飘洒,气度渊渟岳峙,来人正是玄清道君。
他的到来,引得周遭空间泛起一阵细微涟漪,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但好在玄清法力控制自如,很快便竭力收敛如同凡人。
玄清道君一步踏入村落,目光锁定在田间的明河道君身上。
“师兄!”
玄清道君见到今日的师兄这般模样,唤了一声,却也并没有过多言语什么,只是袖袍轻拂,两道流光自袖中飞出悬停在明河道君身前:
一为玄阴御魔镇尸索,漆黑锁链之上符咒流转,散发着镇压万邪的凛冽寒意;一为旋元龟甲盾,古朴龟甲上旋涡隐现,蕴含着不动如山的厚重防御。正是明河道君昔日赖以纵横的两件法宝。
只是此刻,这两件灵物之上,皆被贴着一道紫气氤氲的符录,其上朱砂符文流转,将法宝的灵光与威压死死封禁。
明河道君放下锄头,粗糙的手指拂过冰冷的锁链与龟甲。接着这个道人抬起头,脸上并无太多波澜,只是嘴角扯出一丝极淡、近乎自嘲的弧度:
“怎么?玄清师弟亲临这处绝狱,总不会是来探望我这罪囚叙旧的吧?只是这才区区千年光景,以掌教真人的心性手段,运筹惟幄,我太清宗应当也没到需要我这个戴罪之身出去抵御外劫的地步,那么师弟所为何来?”
明河道君虽然话语当中还带着几分怨气,但即便身陷囹圄千载,宗门兴衰依旧牵动其心,这一点玄清是可以感受到的:
也许明河师兄对于掌教真人当年的处置还有一些怨气,但对于宗门仍旧是忠诚关注的。
“师兄明鉴。宗门这些年很好,掌教真人雄才伟略,涤荡积弊,整肃门风,宗门疆域拓展近倍,威名远播,万修来朝,已隐为人族正教魁首!气象堂皇鼎盛,威震地仙。非但如此…”
“千年之前,掌教真人更是亲率我等,镇压同为人族九宗之一的万象森罗殿。破其万魂森罗镇狱大阵,断幽冥信道,斩其鬼圣,积下无量功德。万象森罗殿如今已山门紧闭,封山万年,已然退出人族九宗之列。”
言说到这里时,明河道君脸上也闪过一丝与有荣焉的光芒。
“万象森罗殿,封山万年?”明河道君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惊诧。
明河深知万象森罗殿底蕴之深、手段之诡谲,更明白此举对太清宗地位、对人族格局意味着什么。
“那师弟今日来这里,又是为何?”听到这里,明河道君有些疑惑不解。
既然如此,并不是宗门需要自己这戴罪之身出去抵御外劫,那玄清师弟又为何而来?
总不可能是提前放自己出去,此举有损掌教真人威严,断不可能。
玄清道君连忙回答,语气诚挚:
“明河师兄,今日我来,非为宗门有难。而是,我们师兄弟几人,数次联名恳求掌教真人,念及师兄昔日为宗门立下的功勋,体恤师兄在此受刑之苦。掌教真人念在同门之谊,已经点头,允师兄离开这无极牢。”
“师兄可前往万象洞天镇守,相比碧水、蚀骨二人,掌教真人无疑更加信重师兄,再加之万象森罗殿虽经幽冥之气浸染,但根基雄厚,环境虽恶,却也远胜于此地万倍。
师兄可在那里重掌灵宝,以万年之期,一面镇守,一面祭炼这件十阶仙器。此乃师兄个人道途之机缘亦是我太清宗的一桩幸事。”
还有一点,玄清道君并没有说出来,万象洞天连接幽冥裂隙、地气翻涌,虽然已被封印,但仍旧会有无数珍稀的幽冥灵物产出,其价值远非明河在此开辟一座新生洞天所能比拟。
于宗门整体而言,亦是大利。
玄清道君是道德真修,这番话却不会宣之于口。
何况,在那里镇守万年与在这里镇守万年,也无甚区别,反正都不得自由,此事于宗门法度、掌教真人威严也不会有所损碍。
玄清道君一番话语,条分缕析,情真意切,将利害关系、同门情谊、宗门利益尽数道来。
明河道君久久不语,他粗糙的手指再次抚过冰冷的玄阴索链,感受着其下那沉寂千年的本源呼唤。
离开此界?去镇守万象洞天?万载之功,祭炼十阶仙器?为宗门获取幽冥灵物?
万象洞天的幽冥之气,要远远好过于他昔年的九冥洞天,地气相合之下,再积修万年,万年之后,执掌玄阴索,自身将会是宗门法力神通最强的几位道君之一。
明河道君缓缓闭上眼,仿佛在聆听这片脆弱天地的呼吸,又象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再睁眼时,那深邃的眸子里,沉寂的冰川下,似乎有微弱的火焰重新燃起。
“好!”一个字,干脆利落,重逾千钧。他抬手,将玄阴御魔镇尸索与旋元龟甲盾收入体内,那两道紫气符录光芒流转,将法宝气息牢牢锁住,直至他安然离开此地。
玄清道君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欣慰笑容,拱手道:“师兄,请随我来。”
空间裂缝再次无声开启,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入其中,彻底离开了这片无极天牢。
田间只馀下一把孤零零的锄头,见证着一位大乘道君千年的凡尘与新生。
与此同时太清仙山,玄元洞天深处。
兜率静室,万古如一。
此地乃太清宗历代掌教闭关参玄之所,亦是宗门气运汇聚之地。
此刻,静室内并非空寂,反而弥漫着一股足以焚天煮海、却又内敛至极的恐怖热力。
热力的源头,并非地火炉鼎,而是盘坐于虚空莲台之上的那道身影,太清掌教,陆城道人。
玄清与明河离开无极天牢之事,他是知道并且感应到的。毕竟宗门目前被关押在无极牢中的修士就只有明河一人。
将明河转至万象洞天内,更符合宗门整体利益,不仅仅是他一人而已,未来许多太清宗门内犯下过错的弟子,都可以选择进入万象洞天当中代偿苦役。
只是绝大部分弟子在其中所得的好处,不可能象明河那般大罢了。
“玄清当真是道德君子,面对十阶仙器,也选择按下私欲以宗门利益为重,只是这般性子并不十分适合修道。”
大乘道君有十阶仙器在手,莫说修炼护道种种方面的好处,仅仅只是轻易渡过前几次大乘天劫这一点,便可以让无数大乘修士为之眼红。
陆城若是玄清,绝对压制明河道君在无极牢中关足万年,万年之后再与他争夺玄阴索,如此才最符合自身道途利益。
接着陆城很快收敛心神,双目微阖,面容重新平静如古玉。在他的身前,悬浮着太清宗镇宗重器,那艘威名赫赫、曾令灵尊会许多长老为之忌惮的“天诛”飞舰。
此刻,这庞大的舰体被压缩至数丈大小,通体流淌着暗沉冰冷的金属光泽,无数繁复玄奥的符文在舰体表面明灭不定,隐隐透出桀骜不驯的凶煞之气。
其名天诛,祭炼之初本就是杀伐之宝,自然有凶煞之气,至于那桀骜不驯,其自灵性成型,便未被修士降服过,自然会有这种气质,不过也仅限此时了。
“呼…”
一声悠长的吐纳,仿佛引动了天地呼吸。
陆城眉心祖窍,一点紫金色的光芒骤然亮起,随即,一朵精致绝伦、由纯粹火焰凝聚而成的紫金莲花,缓缓旋转着浮现。
此乃陆城独步当世的十阶仙法三昧真火,经独闯幽冥、镇压鬼祸、天道加持、洞天滋养、绝境感悟后,由九阶超阶道术升华而来,威力已经无限逼近仙人法术。
仙界一些不精擅火法的仙人,未达平均水平,施展三昧真火,很可能还没有陆城的手段高明。
紫金莲现,静室内的温度并未飙升,反而给人一种万物归寂、本源显化的玄奥之感。
莲瓣之上,有细微的混沌气流萦绕,似能焚尽万物,又似能造化生机。
这是因为陆城以三昧真火修持锤炼自身法体,因此万载以降,寂灭之力,造化之功,尽在其中。
“去!”
陆城心念微动,那朵紫金莲花无声飘落,稳稳悬浮于天诛飞舰上方。
莲瓣缓缓旋转,丝丝缕缕、凝练到极致的紫金火焰垂落,如同亿万根细密的金针,精准无比地刺入天诛飞舰每一道符文、每一处结构、每一个灵力节点。
“滋…滋滋…”
先是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响起,那足以硬抗大乘神通轰击的舰体,在紫金火焰的灼烧下,竟开始变得通透。
并非熔化,而是其构成物质最本源的结构正在被这蕴含着混沌之气的三昧真火解析、淬炼、提纯。
陆城双手于膝上结玄奥法印,体内《玄天神功》运转至极致,雄浑无匹的“四十二诸天法力”如同浩瀚星河般奔涌而出,却又被其精妙绝伦的神念操控着,化作无数道无形的刻刀、锻锤、阵纹,随着那紫金真火的灼烧轨迹,同步铭刻、锻打、重构。
祭炼其形:紫金真火如神灵之手,抚平舰体上一切冗馀的棱角与结构。庞大的舰身在火焰中缓缓“融化”、“变形”,并非物理意义上的熔融,而是其空间构造在真火与法力的双重作用下,向着更符合“剑”之大道真意的形态坍缩、凝聚。
钢铁的冰冷质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蕴锋芒、吞吐星河的凌厉气息。
舰体上那些用于冲撞、防御、承载的巨大结构,被道火无情地炼去杂质,只留下最内核、最坚韧、最富攻击性的本源。
陆城是要将之炼化为一口道家飞剑,馀下的部分自然再无多馀必要。
祭炼其神:这是整个过程中最易激发反抗的一步。天诛飞舰的内核,那点桀骜凶戾的“天诛真灵”,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
它虽曾被陆城以三昧真火震慑收服,化为女童模样示弱,但其本质乃是十阶仙器器灵,终究凶性难泯。此刻在生死存亡的炼化关头,它终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疯狂抵抗。
“离我远点,不要碰我!”
“吼!”
无形的精神风暴在静室内炸开。女童的幻象瞬间扭曲,化作一头由无数兵戈煞气、星辰碎片、空间裂痕构成的狰狞巨兽,咆哮着扑向陆城的元神识海。
这股冲击,足以瞬间撕裂寻常大乘修士的神魂。
然而,陆城神色不变,他识海当中,四十二重诸天虚影轰然显现。
每一重诸天都仿佛一个真实的小千世界在运转,磅礴的世界之力形成坚不可摧的屏障。同时,那朵悬浮于外的紫金莲花光芒大盛,莲心处射出一道纯粹由净化意念凝聚的紫金光束,无视物理阻碍,直接照射在天诛真灵所化的巨兽内核。
一招之间,两门本命神通施展,攻防皆玄妙!
“啊!”
凄厉的惨叫在精神层面回荡,那煞气巨兽如同冰雪遇骄阳,在紫金光芒下飞速消融、净化。
属于天诛的凶戾、贪婪、恐惧等负面意识被强行剥离、归纳,焚化。只留下最精纯、最内核的“灵性本源”,那是对“破灭”、“诛绝”、“守护”等等概念。
祭炼其道:陆城双手法诀变幻如飞,口诵古老道音,每一个音节都引动兜率静室内的天地法则与之共鸣。
他调动自身对“诛”、“戮”、“陷”、“绝”等杀伐剑道的深刻理解,更融入自身“四十二诸天法力”镇压寰宇、演化世界的磅礴意境,化作一道道蕴含大道真意的符文烙印,以法力为引,以三昧真火为炉锤,狠狠铭刻进天诛飞舰正在蜕变的本源内核,以及那被净化后的灵性本源之中。
嗡!!
整个玄元洞天,乃至整个太清仙山,都开始微微震颤。并非地动山摇的破坏,而是一种天地法则被引动、被注入新生的宏大共鸣。
无数灵气自发汇聚,在兜率静室外形成巨大的灵气旋涡,旋涡中心,有凌厉无匹的剑气虚影刺破云宵,搅动九天罡风。
静室之内,紫金真火的光芒达到了顶点。天诛飞舰那庞大的形体已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柄悬浮于紫金莲台上方的剑胚。
此剑长仅三尺七寸,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内敛的暗金色泽,非金非玉,仿佛由凝固的星辰内核与淬炼到极致的空间锋芒糅合而成。
剑身笔直,线条流畅到极致,没有任何多馀的花纹装饰,却自然流露出一种斩断因果、破灭万法的凌厉道韵。
剑体内部,无数细微如尘埃的紫金符文在流转生灭,构成玄奥莫测的周天星斗大阵,隐隐与陆城体内的四十二重诸天法力相互呼应。
剑柄古朴,似有龙鳞盘绕,又似龟甲纹路。而在剑格中心,一点微弱却无比纯净的紫金色光芒在缓缓脉动,如同沉睡的心脏,那是被彻底炼化、重塑、烙印上陆城大道印记的天诛剑灵。其凶戾尽去,锋芒内蕴,只馀下纯粹的守护与诛绝之念,与陆城心意相通。
“凝。”
陆城道人舌绽春雷,随着他最后一道法印打出。兜率静室内磅礴的紫金真火如百川归海,尽数收敛,导入那暗金剑胚之中。
以此,剑气相合。
锵!!
一声清越无比、直透神魂的剑鸣骤然响起。
刹那间,万籁俱寂,天地失色。整个太清仙山上空,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暗金剑光冲天而起,并非撕裂,而是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分开”了苍穹。
剑光所过之处,九天云海无声裂开一道笔直万里的鸿沟,久久不能弥合。凌厉的剑意弥漫四野,震慑八荒,宣告着一柄足以令诸天惊惧的道家飞剑,于此功成。
这尚且还是陆城有意收敛,使得剑气不能尽情扩散的结果,但就算是如此,也引得太清山四周无数修士关注,知道太清仙宗又有一口威力无双的九阶上品仙剑出世!
随着时间的推移,吐纳回气,阴阳蒲团之上陆城道人缓缓睁开双眼,眸中似有无数道意生生灭灭,最终归于一片深邃的平静。
他伸出手,那柄通体暗金色的飞剑如同归巢乳燕,带着一丝亲昵与无匹的锋芒,轻盈地落入其掌心。剑身温润,触手生凉,却蕴含着足以焚灭九幽、斩破天穹的恐怖力量。
“从此,你便名为天诛飞剑。只是此剑凌厉太过,道家有好生之德还当少用戒用才是。”陆城轻抚剑身,感受着其中与自己血脉相连、大道相通的磅礴力量与灵性。
兜率静室内,紫金莲影缓缓消散,唯馀一人一剑,静立虚空。
三昧真火炼天诛,一剑横绝镇九霄。
以陆城的剑术修为又有此等飞剑在手,那寻常的外劫便再算不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