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诚金赤子,所论必真
武英殿内,此刻一片寂静。
近百名文臣旗尉,按照将要出使的边镇,分作十数个小团体,静立其中。
他们之中,有壬戌科(天启二年)、乙丑科(天启五年)中的三甲进士,也有简选出来的锦衣卫们。
但无论是何身份,此刻他们都摒息凝神,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与好奇,用眼角的馀光,悄悄打量着这座近日传闻甚多的殿宇。
是的,新帝登基后,只开了一次大朝会,一次常朝。
在那之后就只是在武英殿平台召对了,完全不遵循三、六、九常朝的定制。
但这又如何呢?先帝每月也不过上朝四次而已。
能在武英殿频繁召对,又省去常朝的折磨,实在是一种福分。
至少对他们这些芝麻小官而言,是福报中的福报了。
毕竟四品以上大臣可坐肩舆,可入大殿,他们这些芝麻小官再过一个月就只能在寒风中发抖了。
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殿中那面巨大的屏风上。
屏风之上,用细密的墨线,框出了一格格整齐的方块,里面填满了字迹与数字,正是如今在京城中引起了不小风潮的“表格”。
此物最早现于宫中,听闻是陛下亲手所制,用以梳理内帑收支。
后来户部尚书郭允厚见了,惊为神物,立刻下令在户部之中全面推行。
这股风气甚至吹出了官场。
京中那些消息灵通、最喜赶时髦的酒楼、脚店,竟也学着做了类似的牌子,把菜名、时价都要用表格框裱起来。
看得时下初入京城的士子们大感新奇。
更有消息说,昨日司礼监的高太监亲自去了一趟吏部,与新任的尚书杨景辰聊了许久,恐怕用不了多久,这吏部考功,也要用上这“表格之法”了。
除了屏风,那两排整齐的桌凳,更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自打陛下登基,便一改过去平台召对中站班议事的规矩,效仿古制,赐座议事。
至于这样是不是违背礼制,陛下毕竟是在武英殿召对,和以往的平台召对又怎能算是一回事呢?
反正阁臣没意见、部堂大人们没意见、坐过一次椅子的都给事中和御史也没意见了。
一时间,“陛下仁圣,坐而论道,几复汉时古制”的赞誉传遍了朝野。
但与这赞誉一同流传的,还有一句“陛下颇有汉祖之风”的私下议论,只是细问起来,却又无人能说清,这“汉祖之风”究竟何解。
众人安静地站着,眼神却在频繁地交流,无声地传递着彼此的兴奋与猜测。
在入殿前,他们这些即将共赴一地的同僚们已经闲聊过。
一个惊人的发现让所有人都心潮澎湃。
——每个队伍里,无论是行人、中书舍人,还是锦衣卫,竟然都是同一籍贯。
这完全颠复了以往朝廷派遣官吏的惯例,再加之今日这般由皇帝亲自召见的殊荣,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圣上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是为了拉拢人心,还是另有重用?
众人心中有千百种猜测,却无一能得到证实。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的唱喏,轰然响起,瞬间斩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肃静——!陛下升殿!”
殿内近百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住,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动作整齐划一,山呼万岁之声,直冲云宵。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在殿宇间回荡,经久不息。
片刻后,一道年轻而温和的声音从御座之上载来,清淅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众爱卿,平身吧。”
众人这才缓缓抬头,动作却都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眼神之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热切与好奇。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三甲出身的末班进士,人生中唯一一次得见天颜,还是在殿试上,远远地看过一眼先帝。
至于当今这位年轻的君主,他们更是连一次都未曾见过。
毕竟无论是登基大典,还是平日的朝会,按照规制,他们这些小官,都只能站在丹墀之外,是百官中最末的一班。
远远看过去,只能看到御座上一团模糊的身影。
今日,或许是他们此生之中,距离皇帝最近的一次了。
更不要说那些从锦衣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校尉们,他们中的许多人,祖上几代都是卫所军户,身家清白,却也地位卑微。
此刻能面见天子,激动得手心全是汗,连呼吸都变得粗重了几分。
御座之上,朱由检此刻却有些震惊。
就在刚才,他清淅地看到,人群之中,一个头发已然半白的青袍官员,跪在那里,脸上却已是涕泪纵横。
然而整个过程中,那老者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就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而已。
这合理吗?
这合理吗?!
大明皇帝这个名头的威力有这么夸张吗?!
朱由检的三观受到了严重的冲击。
他不就是召见一下出差的员工,开个动员会吗?怎么就激动成这样了?
他定了定神,目光扫过阶下众人,缓缓开口。
“各位爱卿”
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抬着头,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灼热眼神望着他,等待着天子的训示。
被这近百道滚烫的目光聚焦,以朱由检多年经验,后背竟然也瞬间冒出了一层薄汗。
完了,今天要讲什么来着
我的大脑,不要这个时候摆烂啊!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平稳的语调说道。
“朕今日得见各位爱卿甚感欣慰”
朱由检一边不紧不慢地讲着些废话,一边拼命地在脑海中检索着接下来的内容。
找到了!那个内核问题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天下之事,何如也?”
找到了线头,朱由检瞬间感觉思绪通畅了,整个人的状态也立刻不一样了。
他从御座上缓缓起身,逐步走下台阶。
“朕久居深宫,往日只知这天下,似乎是渐渐不好了,但却又不知,它究竟坏在了何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感染力,让所有人都凝神倾听。
“朕问诸位阁臣,他们都说,要正本清源,要轻徭薄赋。”
“朕问宫中内臣,他们也说,只要君王仁德,天下自然清明。”
“这些话,都是至理,朕也都明白。但朕总觉得,隔着一层纱,看不真切。”
“总归是要问个清楚明白,朕这心里,才算安定。”
朱由检的语气很诚恳,就象一个真心求教的学生。
他一边说,一边在人群中缓缓踱步,目光不时与某些官员交汇。
“恰好,前日朕要定下这九边发赏的名单,却发现,各位爱卿,大多在地方苦读十年,有些又多次赴京赶考。”
“这行程算下来,怕不是都有万馀里路了。”
“朕料想,你们对地方的见闻,对天下的见闻,虽然停留在两年前、五年前。”
“但应该也称得上是这朝堂之中,最熟悉天下的人了。”
他的眼睛认真地扫过几位年轻进士,还对他们微微点头示意。
“况且,众位或者刚刚登科不久,尚未过多沾染官场习气。”
那几位年轻的进士瞬间涨红了脸,激动地挺直了胸膛。
“又或者,是从卫所之中拣选而来,身家清白。”
他又看向几位站得笔直的锦衣卫,脸上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这雨露均沾的目光交互,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产生了一种“陛下正在对我说话”的错觉。
“朕想来,诸位或许还未曾被官场或厂卫中的腌臜之风所侵染。”
“如此一来,便真真恰似诚金赤子,所论必真。”
众人听到这里,呼吸已然变得急促。
哪怕是文化稍弱的锦衣卫们,也被这层层递进的演讲,弄得热血沸腾。
朱由检说到此处,停下了脚步,按下话头,认真地从左到右与众人一一对视过去。
等到气氛蕴酿了一会后,这才接着缓缓开口:
“古人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朕既为天子,自当体察民情,以应天心。”
“然,欲知平直,则必准绳;欲知方圆,则必规矩。”
“若不知天下之弊,又何以除弊?若不知万民之苦,又何以救苦?”
他顿了顿,慢慢倒退着回到台阶上,利用台阶高度差,目光如炬地俯视着阶下每一个人。
殿中众人被这气氛催逼,胸口已是压抑难耐,如有一丛烈火熊熊燃烧。
所有人的眼光紧紧追随着朱由检的身影,捕捉着他将要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而这天下的准绳,这天下的规矩,却不正该由天下之人所说吗?”
朱由检脸上笑容收敛,图穷匕见,终于一字一句地说出最后一段话来:
“朕今日,正是要以诚心相问诸位——”
“这天下弊病,如今究竟所在何方!还请诸位教我!”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挥袍袖,双手在身前平集成拢,对着阶下近百名官吏,微微拱手一礼。
轰!
几乎是在朱由检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整个武英殿的场面就彻底失控了。
那压抑了许久的寂静,被瞬间引爆,化作了剧烈的声浪和混乱的场面。
“陛下!万万不可!”
“臣等万死!”
有年老的官员,当场就叩首下去,额头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口中高呼着,声音已然哽咽。
有年轻的进士,涕泗横流,想要跪下,又觉得不妥,想要回礼,又觉得僭越,只是站在那里,浑身颤斗,口干舌燥,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更有那些性情刚直的锦衣卫,也红了眼框,庄重地拱手,对他们的君王,深深地回了一礼。
堂中声响乱作一团,有高呼“陛下仁德”的,有嘶吼“敢不从命”的,有泣不成声说着“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这混乱的场面,比起朝会、武英殿召对时群臣整齐划一的颂词来,简直是不堪入目。
但却又充满着见所未见的勃勃生机。
高时明甚至都忍不住往前抢了几步,将朱由检略微挡在身后。
一双锐利的眼睛警剔地扫视着全场,唯恐这些情绪失控的官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朱由检缓缓直起身来,也被眼前这山呼海啸般的场面惊了一下。
但他很快便稳住了心神,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喝道:
“诸位!”
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
混乱的场面,只一瞬间就再次安静下来。
大殿之中,寂静无声!
众人有站有跪,姿态各异,却都齐刷刷地抬起头,用那混杂着泪水、激动、狂热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的皇帝。
没有人再发出哪怕一点声音,但那股安静之中蕴含的磅礴力量,却震得朱由检全身都有些发麻。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荡,尽量平稳语速说道:
“就请各镇出使之人,各为一组,分开讨论。”
“最后在纸上,写下你们所认为天下弊病之前三!并附上地方真实见闻作为佐证!”
朱由检说罢转头呼唤:“高时明!”
“是,陛下!”高时明立刻会意,高声传令。
一群小太监立刻鱼贯而入,他们抬着早已备好的纸、笔、墨、砚放在桌案上。
又将出使之人,按照所前往的边镇,指引到各个桌上。
朱由检眼见众人已在各组的桌前站定,便轻咳一声,最后说道:
“就请各位,动笔讨论吧。朕一个时辰后,再来听诸位所呈之情弊。”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一挥衣袖,转身便向殿后退去。
然而,朱由检的身影不过刚刚转过那面巨大的屏风而已。
身后的武英殿中,一股仿佛能将殿顶掀翻的巨大声浪,轰然爆发!
那极致的安静,瞬间被极致的喧嚣所取代!
“是官吏腐败!吏治不清,则万事皆废!”
“放屁!你老家在县城里,哪里知道边军如今有多惨!军户逃亡,十不存一,这才是心腹大患!”
“你们说的都不对!明明是天下灾荒,赈灾不力!我老家的书信你们没看到吗?已经开始易子而食了!”
“我乃壬戌科进士,你一个乙丑科的,说话给某注意一点!”
“进士了不起?老子在锦衣卫当差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朱由检猛地顿住了脚步。
他站在屏风之后,试图听清些什么,但这股由近百人嘶吼、争辩、讨论所汇成的声浪,实在太过巨大,嗡嗡作响,反而让他什么都听不真切。
那股热切的声浪,纵使隔着屏风,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热切与渴望。
这股力量如同潮水一般涌现朱由检,让他竟也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他缓缓扭头回望。
但眼前,却不过是一面绘着山河地理的屏风而已。
这大明
还有救!他妈的绝对还有救!
我说的!我朱由检说的!我大明永昌帝朱由检亲口所说!
谁也毁灭不了他!——
此时能查到的行人、中书舍人名单68人。
附上其中与贼事、清事、蒙事有关的14人,其馀自然死亡或未有后续记载者不计。
(本章完)